◎ 康色荼

其实我顶喜欢的场景，不是燕尾服坐在满音乐厅的注视下翻飞琴键，而是一壶茶，湖边一座亭，一个冷冷清清的人独坐其中，抚着一台同样清绝的琴。
   “娱己不娱人”的乐器，便是古琴。古琴存在已逾四千载，弹琴自古以来便是文人雅士的爱好，不是为了大庭广众之下奏与人听赢得掌声少许，而是为了愉悦自己的心。说来也怪，每每沐浴更衣后抚琴片刻，心下立即洞明，那些喧嚣浮躁早已被琴声化得无影无踪，只剩下一声声悠远的琴响灼荡的内心。

我曾经在西泠印社巧遇一位琴人。那时正是夕阳西下，西湖边夏意正浓，山水庭园被染上了层层叠叠的橘色，一时间有些恍惚，不知道身处何处，又究竟是何时。从假山顶的卖印处走出来，看到一位端坐山腰凉亭中央的男子，着麻布长衫，分明在弹《忆故人》，琴声融在景里，净是再多的话也难以描摹妙处之万一。

古琴之妙，妙在与文化的纠缠不清，形影不离。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对一个人才华的最大肯定。中国画里有琴，诗里有琴，礼中有琴。文人书房里必定有一张琴，文人的故事里也离不开琴。“窈窕淑女，琴瑟友之。”《诗经》开篇便如此说。伯牙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，只因为琴声能相投，从中惺惺相惜。陶渊明弹无弦琴，张岱组过琴社并乐此不疲，王维弹琴复长啸，卓文君一曲《凤求凰》不卑不亢“愿言配徳兮，携手相将。不得于飞兮，使我沦亡！”，《阳关三叠》的琴声伴唱顿生凄凉，《广陵散》是嵇康的绝唱，但是出乎他意料之外地流传至今。

古人记谱，不像西方那般明确，唐代之前都是用语言来描述，直至唐朝才有发明减字谱，汉字加加减减拼在一起，告诉你左手以何种手型置于几徽几弦，右手又以何种姿势挑动琴弦。一张琴谱，书写出来竟能作为书法作品装饰厅堂了。而同样的曲子，不同流派流传下来的琴谱也多有不同，表达方式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说法。

古琴弹奏出的声响也不似西方音乐般干净利落，西方乐器中，哪怕是同样作为弦乐器的提琴，其声音虽能悠远绵长，但始终是伶俐。即使是巴赫的音乐，虽能以旋律之美妙和情怀之质朴涤荡心灵，但依然无法直抵心灵。就像咖啡与清茶的区别，年纪渐长，会逐渐懂得品尝茶的清冽而放弃咖啡的浓腻。古琴的声音与旋律，适合于高山流水之间，青松古柏之下，小桥流水之畔，散音沉静，泛音清籁，按音丰富，组合起来变幻无穷。它藏身于历史长河之中，与情景相容，与情怀相衬，与文化相佐，因此才能翻越朝代更迭，世事变幻，相传至今。

古琴也是冷清的，可谁又希望它热闹呢？我只希望弹给自己听，最多的奢望，是在有生之年能遇到知音，能听懂琴音中每声叹息罢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