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叶全新 仲向平
汪庄的
汪庄，西湖的又一部经典影片。西湖原本不是湖，它因海而起，海只纳了百川，西湖却纳了千秋万世。其间无数场景，散尽云烟，落入湖心，像所有的音乐，都恰到好处地沉默。
只剩下一个主题——乡愁。
{ 第一场 }
开门见湖山，无梦到徽州
琴台：西湖水缓缓穿过拱桥流进庄园，琴台就在池塘岸边。一整块巨石，长三米、宽一米、高一米，琴台四脚刻老虎足，石台厚40厘米。80多年了，不知多少人坐在台前，抚琴，听曲，歌哭。
1927年。镜头摇过老上海，汪裕泰茶庄第二代主人汪自新（字惕予、号蜷翁）的宅第——余村花园。
那日，汪自新办59岁寿宴，沪上名流满座，贺礼中有字画，还有琴谱，主人最喜，叫唤夫人，快来弹此谱。闹腾一日，宾客散尽，夫人赵梅说，明年是你的花甲之年，我们回老家给你祝寿好不好？汪自新不语，心想，多年没回乡，深宅大院，只是少了一座琴台。
徽州绩溪县，黄山东麓，新安江源头的常溪河边，有一个余川村。黄梅戏《徽州女人》，就是唱这些山村里一辈子独守空房的女人们。男人，像山里的树种，一代代被带走、移植。在外落地生根的徽州男人，离开母亲，离开妻子，即使事业成就，家人团圆，他们心里也永远有乡愁。
电影里，妈妈说，好男儿志在四方。于是，乡愁也到了四方。
远镜头：隋朝末年。杭州城内烽烟四起，农民起义军领袖汪华，正带着一队人马与官军厮杀，钱塘门内战旗猎猎，涌金桥头血流成河……
千年以后，汪华95世孙汪自新，到杭州来寻祖宗的足迹。汪华起义失败后，降唐，皇帝赐号“越国公”。皇帝所赐的这个封号，或许证实了汪氏后世传说，远祖汪华曾经在吴越为王。汪华这个徽州男人，可能老死杭州也没有回乡，因为唐时杭人在吴山还建了汪王庙。这庙毁于太平军战火，清光绪年间重修，直到1958年才被拆除。今吴山原庙遗址处，有一块“汪王庙税地”字样的刻石。民国初年，基督教会还曾借用汪王庙做布道场地，可谓是思澄堂的前身。
当年汪裕泰茶庄在杭州亦有厂有店有地。汪自新多次上吴山，拜汪王，青丝白发，岁月易逝，1927年他再次进庙，告慰先祖。徽州汪氏家族与杭州的故事，注定了千年再续。
最好的影片是时光本身。徽州男人发现了一个秘密：西湖不同于天下湖，它即是乡愁，又能解构乡愁。无论一个人的故乡在哪里，走近西湖，就看见她了。
夕照山下，南屏晚钟。汪自新坐在西湖边数钟声，有泪自流。湖面风起，似琴音飘荡，细听竟是古谱《凤还巢》。
“百年后卒于此地，也不枉此一生。”这就是汪庄“琴巢”的源头吧。为了购得寸土寸金的西湖边土地，汪自新承诺所建庄园将在他百年后赠与杭州。
汪氏找到了故乡。他变卖了上海余村花园，来修汪庄的园林。从此开门见湖山，无梦到徽州。
镜头摇近：西湖水缓缓穿过拱桥流进庄园，琴台就在池塘岸边。一整块巨石，长三米、宽一米、高一米，琴台四脚刻老虎足，石台厚40厘米。
这是1929年，汪庄落成典礼。水香莲开，琴台庄严。汪自新和夫人赵梅各立琴台一端，将一块紫红丝绒台布徐徐展开。
从那日到如今，不知多少人坐在汪庄的这座望乡台前，抚琴，听曲，歌哭。
{ 第二场 }
闻香识味，汪氏茶人
琴池：院中一池水，泛起旧日的涟漪。池前有太湖石，刻着“琴巢”二字，字字清晰，如闻琴声。水声和着琴音，述说着庄园里的茶人与茶事。
西湖远景，镜头中出现一本泛黄的笔记。湖风翻开，文字在水面上漂移：“昨雨今晴，湖山满送明媚之春光。九时，偕问渔坐小舫游三潭、花港、刘庄。午饭于楼外楼。再访量才，长谈后偕游南山路，觅故人汪千仞双十医院不得。游汪庄，访汪惕予（汪自新字惕予）于其别墅。饮狮峰新茶，听量才及徐元白奏琴。琴为唐朝古制，室有兰香，壁有名画……”
这是近代教育家黄炎培写于1933年5月3日的日记，日记中提到的问渔，即上海教育家江问渔先生，二人曾先后任上海《申报》记者，与《申报》主编史量才、汪庄主人汪自新都是老朋友。1929年汪庄落成，史量才的秋水山庄亦在改建中。这位报业大亨与茶业大王，都选中了上海后花园杭州，两庄一南一北，隔湖相望，两家世谊深厚，亦如秋水长天。
我们观影片的人，已知1933年，史量才的人生只剩下最后一站。历史就是这样戏弄众生，让我们看尽古今却看不见自身。这一日来到汪庄的客人，是多么欢愉、轻松。这一年，国家乃至个人，最残酷的一页笔记尚未记录，汪庄里“古琴在台，新茶在盏，一花一石，皆主人手泽”。此时，黄炎培与众客细品龙井，果然汪家新茶不同，鲜润浓郁，清香绕舌。倒是江问渔更像记者，如采访般追着汪自新提问：汪裕泰三代做茶，怎么翁叔年轻时到日本学医？听说已经是沪上名医，后来又为什么弃医从商？
因为父亲吧。汪裕泰茶庄创造人汪立政，1839年才12岁，当时上海滩刚开埠，绩溪徽商涌入黄浦江，还是靠山吃山，他们经营茶叶、菜馆、国药、徽墨、土杂山货等。汪立政以茶叶起家，民国时期茶行已开至沪杭等地，但汪氏仍希望后人在上海滩开枝散叶。儿子汪自新生下来便闻茶香长大，15岁时已熟悉茶行各业，父亲却将他送到江苏奉贤，跟着名医夏景恒学习中医。
父亲告诉他，良医如良将。1889年，汪家这位青年才俊东渡日本学习西医。4年后回国，汪自新在上海英租界广西路开设诊所，为汪氏再创新业。相传汪自新曾为当时的两广总督端方治病，竟治好了端方多年难愈的风疾，在上海医名大振。光绪年间，汪自新在上海爱文义路租赁洋楼，创办自新医科学校、自新医院和制药公司。他又大力普及和传播中西医学，亲任主编，编辑和发行《医学世界》等杂志书籍，合称《汪氏医学汇编》。1913年4月，上海召开全国医界联合会，汪自新被选为会长。
这位近代医学教育家的事迹已鲜为人知，但汪氏传人中，从他开始分为两枝：汪自新长子留学法国获医学博士，后接管自新医院；次子毕业于日本早稻田大学，继承祖业汪裕泰茶庄事业。
在1933年5月的这一天，汪庄的主要情节还是“茶”。1895年，父亲去世，亦医、亦商、亦儒的汪自新，成了汪裕泰茶庄的继承人。6年前他坐在西湖边，想了三件事：第一，建一座“卒于此”的终老之所；第二，建一家西湖边没有的茶庄；第三，建一座像徐元白（古琴大师）在雷峰塔“半角山房”那样的琴室。
老影片里：背湖而立，汪庄右为山丘亭壑，中间大片草坪花园，左侧一排青砖黑瓦院落，里面设汪氏茶庄、家居与迎客之所。茶庄没有店味有庄味，厅堂雅室奇珍，满室名茶名器。西湖游人到此惊喜，立堂中便可赏湖景、品香茶、选茶具……累了吗？往西厢房来，有菜馆名“南屏山灶”，湖上晚来风急，山灶已饭熟菜香。
那日，汪自新领着黄炎培、史量才一行人，打开藏茶室，揭开一只半人高的青花陶瓷大罐，众人俯身探闻，幽香冉升。画外有主人的声音在说：汪裕泰茶叶好喝，是因为父亲教我们从识茶树、茶种开始，再学种茶、摘茶、炒茶、辨茶、选茶、泡茶、藏茶，无一不精才能做汪氏茶人。1915年巴拿马世博会上，中国茶第一次获奖，我们“金山时雨”获得金奖的秘密就在这些大缸里。我父亲试着把各种花卉放进传统的南北名茶里窨制，试了十几年才得到不同的花茶、红茶。
于是客人纷纷问他什么花好做茶？主人说：你们看，都在这里，茉莉、玫瑰、蔷薇、栀子、菊花、木槿、橘橙、桂花、梅花，汪庄四季花香。
此时，徐元白已拿了琴坐在木槿树下，“咚……”
{ 第三场 }
还琴楼畔，高山流水
琴楼：一座三层西式小楼，满楼的悬檐勾栏花式挂落，地砖经百年仍如初见，灰色地砖上，四只元宝图案对角，像四个胖儿在嬉戏。蹲在地上看呆了，伸手去摸，沙沙的质感透过百年阳光传入手心。
影片场景到了现代：2009年，上海崇源拍卖行春拍现场，案上两张古琴，如静水深流，无声胜有声。拍卖人正在介绍，这是一对男琴女琴，保存在杭州秋水山庄女主人沈秋水的养子沈柏年后人手上……
故事就这样又回到西湖。80多年前，这两把古琴曾躺在杭州汪庄的琴台上，往事像琴曲一样开始流转。
西湖边不知多少房屋灰飞烟灭，汪庄一座三层西式小楼却幸存至今。我们跟着影片，进汪庄，绕亭台，过转桥，走上小楼台阶。
楼还在这儿。也许是因为满楼的悬檐勾栏花式挂落；也许是因为老楼地砖经百年仍如初见。阳光洒进走廊，长宽均约30厘米的灰色地砖上，四只元宝图案对角，像四个胖儿在嬉戏。蹲在地上看呆了，伸手去摸，沙沙的质感透过百年阳光传入手心。
楼还在这儿，也许因为汪氏留下的一个构思，成为永不消逝的画面。楼前太湖石，一块刻着“今蜷还琴楼”，一块刻着“琴巢”，字字清晰，如闻琴声。主人在说什么？他为什么造一座还琴楼？这个今字，意味深长。百世千世后再来，还是今日，还在这儿谈琴，奏乐，吟诗，作画，会客，品茶……曾在网上看到一幅画，“晚清 蜷翁汪自新绘元稹月夜泛舟聚友人物图轴条幅”，画上的长题书法非常漂亮。一代儒商汪氏不像是民国时期的人，倒像生活在古代的士人，士人与琴犹如一体，而汪氏到西湖，亦是为琴而来。
他在这里建琴楼、琴台，修琴池、琴亭，如今这四样都在。最奇的是桥头那座亭子，不是传统的八角六角，竟然是一座菱形亭，四条边的南北对角长，东西对角短，不仅是亭子的形状，连亭子中间的石案和顶壁的花饰，也都是菱形的。小小石案，两角拉长，正好可放一张琴。琴亭四望，西湖尽收，风起音渺，万古皆空。
湖上琴音随风传到雷峰塔旁。浙派古琴名师徐元白坐在夕照山下，与汪庄的亭子遥遥相对，两边似可以合奏一曲《潇湘水云》吧。杭州西湖琴社的前身“西湖月会”，原由徐元白、马一浮、张宗祥、徐映璞、张大千等人创建，那时就设在西湖半角山房的徐家，后来汪庄自然成了琴友聚会之地。
汪自新不仅尊年轻的徐元白为师，还请元白帮助制琴。一时，汪庄里来了许多制琴名匠，凿桐木、紧丝弦、调音、试音、打谱，终日琴音不绝，如千鸟合鸣。
汪、徐二位知音，痴琴魔琴。还琴楼里辟“琴巢”，挂满古今琴谱墨拓；又珍藏四处寻访来的古今名琴，意为琴已归、凤还巢。相传汪庄前后曾收藏古琴五百、墨拓五百。所以汪氏在千年名琴上题款“千今百古琴”，在自己家制的琴上题为“汪琴”。 而徐元白每见历代古琴便大喜，曾仿名琴式样，亲手为汪氏制琴30张。
1929年西湖博览会召开，汪自新把“今蜷还琴楼”里最珍贵的古琴送给西博会展览，有唐代霄文制的天籁琴、元代朱致远的流水琴等，古琴上面雕刻的梅花、凤头都栩栩如生。
再回到上海崇源春拍现场：被称为男琴的是一把仲尼式古琴，琴名“耳通”。古代士人视琴如侣，琴亦有名号。这把“耳通”是清代传下来的，琴面题有上款，“量才道兄大颐之庆，以此琴寿之”，下款刻汪自新印章。女琴名“海涛”，一把蕉叶式古琴，是汪自新亲手制作并题款。琴上的字还在说着故事——“海涛蜷翁题于西湖南屏山下今蜷还琴楼”和“秋水吾姊清玩，妹赵梅敬赠”。
很多场景都发生在1933年，因为这一年秋水山庄刚落成，没有人想到好戏刚开场就要落幕。在史量才“大颐之庆”这天，汪自新与夫人带去祝寿之礼：两张古琴，一雌一雄，一牝一牡，琴瑟和谐，琴人合一。
1934年11月，史量才遇害。灵堂上，沈秋水用这张“海涛”古琴，弹奏了一曲“广陵散”，绝琴而去。
然而，西湖上的琴音千百年从未散去。2012年11月，第二届中国西湖琴会在湖畔召开。再一次，琴临秋水弹明月。西湖即是浙派古琴的乡愁，还琴楼畔，高山流水，知音归来。
{ 第四场 }
十月菊花，开尽繁华
琴亭：最奇的是桥头那座亭子，不是传统的八角六角，竟然是一座四边的菱形亭，不仅亭子的形状，连亭子中间的石案和顶壁的花饰，也都是菱形的。琴亭四望，西湖尽收，风起音渺，万古皆空。1936年的秋天，亭子周围开满了菊花。
老电影已近尾声。1936年秋，汪庄内菊花如波涛，层层叠叠，开遍湖畔池岸，又姹紫嫣红绕着庄园绿草坪形成巨大花边。草地中央，摆了二十多张茶桌。桌上铺的是手织蓝花老布，衬着一桌的青花瓷茶碗。池边琴亭里，唐制古琴，气派横生，诸琴师皆已坐定。满园琴声、鲜花、香茶……
10月17日。这天，也许是抗战之前汪庄最后一次举办大型茶会，这茶会的主人是蒋介石与宋美龄。面对中日关系日趋紧张的局面，蒋氏夫妇希望争取更多的国际援助。下午四时，一百多位外宾走进汪庄，见证了这座东方华贵之城的美丽庄园。
然而，此时，菊花也将开尽繁华。汪庄主人不但是琴痴，还是菊痴，恋菊成癖。汪氏幼时随父回乡收菊花做茶，满山野菊的味道融进了游子心，成了乡愁的味道。从此，百花之中，汪氏最爱菊。
如今爱茶者，几乎无人不知杭白菊。可是这名字怎么来的？又是一个老故事。上世纪20年代的浙江桐乡，一片菊海，汪氏闻着扑鼻花香，惊为天国花园。他从桐乡收购大量白菊花，加工出口到南洋。每个茶包上贴一张绿色招贴纸“蝴蝶牌杭白菊”，汪自新亲自题写产品介绍：“杭白菊者，冬苗、春叶、夏蕊、秋花，被受日月精华、四时灵气”云云。
但此中的机关却是茶包上的产家落款， “杭州西湖金伦茶菊庄”，这茶庄纯属子虚乌有。而落款下面还有注解：本庄在西子湖畔购地数千亩，精心栽培、生产正宗杭白菊。
南洋有位梁老板，竟然真的漂洋过海来到杭州，想甩开汪裕泰直接到金伦茶园采购，寻遍西湖也找不到。汪氏张冠李戴，原就是防这一招。他混淆菊花原产地，把桐乡白菊“移”到西子湖畔，却不料歪打正着，创出一个经典品牌。
再说这“金伦”却真有其人，他就是汪自新的供货商，名朱金伦，桐乡人，祖辈种菊为生。菊花极易霉变、虫蛀，朱金伦将菊花用牛皮纸手工封包，一斤一包，贴上汪裕泰制作的商标和使用说明。随后要选用肚大口小的甏，放在炭火上烤掉甏里的潮气，把菊花包一层一层放进，每层之间再放上包裹好的生石灰吸潮，最后密封甏口。
如今“杭白菊”名满世界，再无人知道当年这个真实的桥段。
今日西湖诸多别墅深宅，唯有汪庄，没有围墙。1936年，豪华菊茶会落幕，汪自新曾发下两个宏愿想回报西湖：一是存一笔巨款定期100年，作为将来修葺西湖的费用；二是在汪庄地下埋100坛太雕酒，将来西湖修完了拿出来庆祝。可是这两件事他都没做到。1937年，卢沟桥一声炮响，湖山失色，历史改写，汪庄沦为日军的驯马场……
就这样，汪庄还是成了乡愁。
